著名陕籍军旅作家党益民长篇小说《阿宫》节选连载之三(铜艺玻璃门)汉阳玻璃铜门定制价格,
《阿宫》
莲子
街灯亮了。莲子站在凤凰客栈门口,看着街口,盼望那个瘦高的身影突然出现。七天前,他就是从那里消失的。街口活像一张怪兽的大口,吞食了她的男人。
她站了很久,眼睛酸涩,双腿发麻,肚子一阵空响。她还没有吃晚饭。中午吃的热干面,晚上总不能再吃热干面吧?这几天老吃热干面,闻到那股味儿她就想吐。可是不吃热干面又吃什么?只有热干面最便宜。而且,现在她身上的钱只够吃一碗热干面的。如果今天晚上他还不回来,那明天她连热干面也吃不上了。
她已经这样等了七天了。
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。她只知道他姓颜。刚认识的时候,他让她叫他“颜先生”,她就一直这么叫着,后来也忘记问他的姓名。他看上去不像是个坏人,白净儒雅,说话慢条斯理,很是善解人意,可是他为什么会悄悄溜走呢?
一想到“溜”字,她的心里一阵刺痛。她不愿意这样想他,可是不这样想又怎样想呢?她总想替他辩解,可很难找到像样的理由。那天早上,他说去钱庄取钱,这一走,就再也没有了消息。
身上的夹衣长裙有些单薄,脊背有些发凉。汉口的早春虽然比老家关中要暖和得多,但夜晚仍然寒气逼人。她禁不住有些发抖,心里便开始恨他。你还像个男人吗?你就是走也该告诉我一声啊,为何要让我在这里死等?你知道我逃出来的时候,身上没带钱,不可能交得起房费,你难道让我一个弱女子露宿街头?
这么恨了一会儿,又想:他的柳条箱还在,看样子他不是想溜的。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?他去钱庄取钱,很容易被坏人盯上。想到这里,她浑身哆嗦了一下。她往地上“呸呸”吐了两口口水。真是的,怎么净往坏处想!他不会有事的!他一定会回来的!
站累了,身子发冷,心也随之冷了。看来今天又白等了。她想回去,又怕碰上老板娘。那个脸上生满雀斑的矮胖女人,一双肿眼泡里射出鄙夷的光,一见她就催要房钱。她真不想面对那个女人。再等等吧,或许他马上就会出现在街口。她换了一种站姿,准备继续等下去。
街口的灯光下,突然冒出一团影子。她心中一喜,瞪大了眼睛。那团影子迅速向这边滚动,越来越近。是辆黄包车。车上坐着一个人。她下意识地往前紧走两步,很快又站住了,失望地叹息了一声。
黄包车在客栈门口停下,一个身着米色旗袍的年轻女人从车上下来,给车夫付钱的当儿,上下打量了她一眼。女人白脸,长身,细腰,翘臀,旗袍裹在身上紧绷绷的,似乎随时都会绷开。女人扭着好看的身段,哒哒哒地往客栈里面走。莲子扭头看看街口,一个人影也没有,也心灰意冷地跟着那个女人回了客栈。
女人上到二楼,左拐,在一间房门口停下来,“梆梆”敲了几下。莲子发现,她敲门的房间就在自己隔壁。莲子经过女人身边时,女人看了莲子一眼,朝她微笑了一下。莲子正要进屋,隔壁的房门开了。
女人问,是熊先生吗?
里面的人没说话。
女人闪了进去。
莲子进了屋,关上门。她肚子有点饿,又不想出去吃东西,喝了口凉茶,感觉好了一些,正要躺下歇会儿,隔壁传来了女人的叫声。这声音让莲子很难为情。女人与隔壁客人是什么关系?他们怎么这么快就……女人的叫声越来越紧,后来又渐行渐远,像一匹野马一样渐渐跑远了。
莲子有些心慌意乱。她和他刚在一起时,也这么叫过,只是没有这女人这么肆无忌惮。刚开始时,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叫了。他说她叫了,她说他胡说。她羞愧得无地自容,后来就死死地咬住嘴唇,但是有时还是忍不住要出声。他就腾出一只手,捂住她的嘴……
那时,他们多快乐啊!可是现在……
你个没良心的,跑哪里去了啊!
隔壁消停下来,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和笑声。
她心烦意乱地从床上坐起来,一眼看见了墙角的柳条箱,走到箱子跟前,又犹豫了。但她还是蹲下来,打开了柳条箱。里面除了两件长衫,三本书,什么也没有。她闻到他衣物上那股久违的胰子味儿,心里越发难受。他什么也没有给自己留下,只留下了这味道。当时她就是被这味道所迷惑,走到了今天这一步。这个没良心的,挨千刀的!她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步田地。一行清泪,悄没声息地从脸上淌了下来。
梆梆梆,有人敲门。她急忙拿手背抹去泪水,问,谁呀?
外面的人只是敲,不吭声。
梆梆梆,很不耐烦的样子。
她又问,谁呀?
外面的人说,是我,开门。
她听出来是老板娘,赶忙打开门。老板娘站在昏暗的灯光里,脸色阴沉地说,已经七天了,你到底什么时候交房费?
她怯生生地站在那里,低垂着头,不敢看老板娘的脸,小声说,您再宽限我几天,我先生马上就回来了。
老板娘撇了一下厚嘴唇说,前几天你就这么说,可结果呢?
我是真的没办法,身上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……
我宽限了你这么多日子,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。你没钱,还住什么店?老板娘说着,一把推开她,挪动棒槌似的短腿,噔噔噔走进屋去,拎起她和他的行李就往外走,边走边用肩膀往外推她。你走你走,今晚必须走,这行李我留下,等你筹够了房钱,再回来换。
莲子被推搡到楼道里,说,这么晚了,您让我上哪儿去?
你爱上哪儿上哪儿,我可管不着,走走走!
求您了,再宽限我一天……
吱扭一声,隔壁的门开了。女人走了出来,门在她身后又悄悄关上。女人看看莲子,看看老板娘,然后说:深更半夜的,吵什么吵?
老板娘没理会她,继续往外驱赶莲子。女人拦住老板娘说,我刚才在里面听得明明白白,差你房钱还钱就是了,干吗非要把人家赶到大街上?这么晚了,你让一个姑娘家上哪儿去?
老板娘白了女人一眼,说,你走你的,这事不用你管!
女人笑了一下说,我是管不着,可我干爹是警察局长,他总管得着吧?要不,我把他叫来,看看你这老板娘怎么欺负一个弱女子?
我怎么欺负她了?住店交钱,天经地义,我这里又不是政府的收容所!老板娘嘴上这么说,但声音已经小了许多。
不就是钱嘛,多少?我替她给。
女人说着就翻自己手里的包。
老板娘用眼睛瞟着女人手里漂亮的坤包说,两个大洋。
女人掏出两块大洋,扔给老板娘说,这下可以让人家住了吧?
老板娘说,那也不行,这是她欠的房费,以后的房费谁替她付?她男人把她甩了,早溜了,我可不愿意再跟在她屁股后面讨房费!
女人扭脸看莲子。莲子羞怯地低垂着头。
你这种破地方,想让我们住,我们还不住了!女人对莲子说,走,你跟我走!
莲子没有别的办法,只好跟女人走。夜已经很深了,路上行人很少。忽明忽暗的路灯下,黄包车的影子忽前忽后,忽长忽短。两人挤在一辆黄包车上。莲子有些心慌,不知道这个陌生女人要把她带到哪里去,又不好意思问。女人好像看出了莲子的心思,自我介绍说,我姓柳,你就叫我柳姐。人在江湖,谁没个难处?你就给我当干妹妹吧,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。你先住在我那里,再慢慢打听你那个没良心的男人的下落。
听了这话,莲子心里有些踏实了。
柳姐说,如果他有事耽搁了,一时半会回不来,那倒也罢了;如果是丢下你溜了,等找到了他,我找一帮人做了他,为你出气。
莲子明白“做了”的意思,吓了一跳,不知道柳姐到底是什么人,说话这么狠。
柳姐住在一个小巷里。屋子不大,一卧,一厅,一厨,一厕。柳姐说,你就住楼上吧。说完,帮莲子提了一只箱子,朝窄小的楼梯上走。莲子提着另一只箱子,跟了上去。
上面的阁楼很小,而且低矮,进出的时候需要低一下头。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,剩下的空间只能容两个人走动转身,但住一个人已经足够了。阁楼上有一个天窗,仰头能看见天上闪烁的星星。
柳姐说,阁楼一直空着,但通风好,干燥,不潮,你可别嫌弃。
莲子说,柳姐能收留我,我已经很感激了,哪有嫌弃的道理!
打扫完阁楼,柳姐又向莲子交代了一些生活琐事,便下去睡觉了。莲子躺在床上,仰望天窗外的繁星,怎么也睡不着。她已经隐约感觉到柳姐的身份了,但却并没有觉得厌恶。
莲子想到了颜先生。
他现在在哪儿?会不会也在想我?
第一次与颜先生相见,是在恒心堂齐掌柜的堂会上。
齐掌柜做药材生意,也有人说他暗中做枪炮生意。齐掌柜喜欢听阿宫,尤其喜欢金家班的戏。这金家班以前不姓金,姓张。张家戏班从班主张才娃起手,已经在频阳唱了几百年的戏,到了张喜才这一辈,一连娶了四房老婆,结果生下了七个女儿,一个儿子也没有,张喜才就将戏班交给了大女婿老金。张喜才一死,老金就将戏班改名为金家戏班了。
齐掌柜喜欢看金家班的《滚龙床》《红拆书》《铁冠图》《打神告庙》,最喜欢听的是《马嵬驿》。杨玉环随李隆基流亡蜀中,途经马嵬驿,禁军哗变,杨贵妃被缢死,香消玉殒。杨贵妃天生丽质,“回眸一笑百媚生,六宫粉黛无颜色”,堪称大唐第一美女。齐掌柜就喜欢看莲子扮演的杨贵妃。
齐掌柜每季都要在家里做一次堂会,被请的人都是县城的政要和商贾。这些人莲子都认识,不是在这家堂会上见过,就是在那家堂会上见过。可是那天坐在齐掌柜旁边的一个身着蓝青长衫的青年男人,莲子却从未见过。这人身长,清瘦,白净,看上去很和善。开场前,齐掌柜介绍说,这位是从汉口来的颜掌柜,做丝绸生意的。“颜掌柜”赶忙站起来,谦恭地朝大家鞠个躬,拱拱手。
那天是齐老太太的生日,没有唱齐掌柜最喜欢的《马嵬驿》,唱的是《打神告庙》。莲子扮的是敫桂英,一开口“只望将心托明月,谁知明月照沟渠”便引来一片喝彩。这出戏重在“打神”,讲究旦角“三分戏,七分眼”。上场时的仰头望眼,接信时的娇羞笑眼,拆信时的羞眼,打神时的哭眼,绝望时的恨眼,莲子将这千般眉眼儿演得活灵活现。当然,也要看“手”上的功夫,扔袖、抓袖、揉袖、摆袖、切袖、缠袖、甩袖、背袖、拖袖、搭袖、卷袖、抛袖,这些莲子都做得行云流水。那一炷香、冲天柱、单托塔、双托塔、云里翻、龙摆尾等传统水袖动作,更是让在场的人眼花缭乱,喝彩声不断。
唱完戏,齐掌柜给了赏钱。颜先生也站起来,递给莲子一个大洋。莲子不知该不该接,拿眼睛去看金班主。金班主说,既然颜先生如此喜欢阿宫腔,你就接着吧。她羞怯地接了,低眉顺眼,不敢抬头看颜先生。但却闻到颜先生长衫上的一股清香味儿。什么味儿?这么好闻!
但是不久,莲子就将颜先生忘记了。戏班到处唱戏,每天要见很多人,谁会一直记着一个看客?
数月后,朱老三请戏班去唱戏。
朱老三是土匪,住在西山,占着一座庙,手下有四五十个弟兄。朱老三原先是关中有名的刀客,一个人单干,打家劫舍,逮狗捉羊,后来不知因何事与官府结下了梁子,无法在川道上立足,就带着兄弟躲进西山,占山为王,当了土匪。
西山山高路远,道不好走,加之谁都知道朱老三是个笑面虎,所以戏班里谁也不想去唱这出戏,金班主多给一份钱也不去。别人不去可以,莲子不去不行。其实金家戏班还有一个叫香草的花旦,扮相嗓子不比莲子差,只是性格有点古怪,胆子又小,任由班主怎么劝说,死活不去西山的土匪窝。所以每次都是莲子去。莲子去过两次,并不害怕朱老三。别看朱老三长相凶狠,可是只要一听她的戏,就天真得像个孩子。朱老三喜欢《祥麟镜》,而且每次都要让戏班一连唱上三天。
这次唱的仍是《祥麟镜》。第一天唱完戏,朱老三招待戏班吃饭喝酒。那天不知吃了鹳肉还是兔子肉,酒席没散,莲子就感觉肚子不舒服。到了半夜,就开始“跑后”(拉肚子)。莲子踩着碎银似的月光,一个人悄悄出了后门,绕过一间草房,在一片草地上蹲了下来。
事毕,站起来刚准备走,突然听到有人小声叫她:莲子,莲子。
她吓了一跳,侧耳细听。
莲子,莲子。
这么晚了,谁在叫我?莲子的心怦怦直跳,一边慌忙系裤子,一边紧张得四处张望,准备拔腿要跑。
只听那个压得极低的声音说,莲子,你别怕,我是颜先生,我们在齐掌柜家见过,我有事求你。
颜先生?他怎么会在这里?她不由停下脚步。
我真是颜先生,你过来,听我给你说。
莲子这才看见后窗有一只挥动着的胳膊,里面黑乎乎的,看不清那人的脸面。这么说,刚才解手时他都看见了?莲子心里更加慌乱。
莲子,你过来呀。
莲子疑疑惑惑地走到后窗下。她闻到了那股清香的味道,看清了月光下颜先生那张白净的脸,惊奇地问:你咋在这里?
颜先低声说,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就被他们劫到了这里。我跟朋友后天约好在西安见面,有一桩大买卖要做,现在被关在这里,怎么去见朋友?真是急死我了!莲子,你帮帮我吧。
我咋帮你?
你从门进来帮我解开绳索。他们锁了门。你找一块石头,用东西包上,这样就不会出声,然后你把门砸开,就可以进来了。
莲子站在月光里,犹豫了一下,然后把心一横,绕到门口。门上确实有一把小锁。她借着月光,在草地上找到一块碗口大的石头。可是拿什么包呢?她犹豫了一下,脱下自己的衫子,包起石头,两手举起来砸锁,果然声音闷闷的,不容易听到。锁砸开了。她跑进去,哆哆嗦嗦地帮颜先生解开了绳索。
莲子说,颜先生,你快跑吧!
颜先生说,我是被他们蒙了眼睛捉来的,不认识路呀,往哪儿跑?再说我跑了,你怎么办?你放了我,他们不会饶了你的。
莲子沉默了一会儿说,走,我带着你下山!
天亮时分,他们逃下西山,搭上了一辆前往西安城送菜的马车。这时,西山上隐约传来几声枪响。莲子听到枪声,心里在替金班主担心。朱老三肯定会迁怒于金班主。莲子心里很难过,觉得很对不起金班主。莲子看了一眼身边这个男人,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荒唐的事情。但事已至此,已经没了退路,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。是沟是崖,她也要闭着眼睛跳了。
天色大亮。颜先生看见莲子的衣裳因砸锁时砸破的几个洞,露出白皙的皮肤,心里很感动,脱下自己的青洋板绫马褂给莲子披上,说等到了西安,我好好给你买几身衣裳。
莲子重重地叹息一声说,我对不住金班主。
颜先生不知道如何安慰莲子,只是替莲子往上拉了拉马褂,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,我一定会对你好的……
在西安一住下来,颜先生就把莲子领到成衣铺,一口气给她买了三身衣裳。颜先生很快与他的朋友联系上了。他的朋友有西安本地的,也有从北平、天津、石家庄等地来的。他们夜里在屋里神秘地商量事情,白天又各奔东西。莲子并不关心颜先生的生意,让她一直担心的是,朱老三如何处置金班主。
莲子与颜先生分住两间客房。她发现颜先生喜欢用一种东西洗衣裳,这才明白他身上那种清香味道的来由。一问颜先生才知道,那东西叫“胰子”。颜先生从外面回来,见她闷闷不乐,就到她房间来聊天。颜先生不在时,她盼他早点回来。可等他真的回来了,她又心慌意乱。
一天傍晚,颜先生告诉她,他要回汉口了,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去。她半天没吭声。戏班回不去,家也回不去了,她还能上哪儿?其实,她心里早就有了跟他走的思想准备。但一个女孩家,怎么好开口?
颜先生说,你为了我才落到这一步,就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吧。
那天夜里,颜先生没有回自己客房……
在柳姐家住下后,莲子发现自己与柳姐相比,还是显得有些土气。莲子要么穿一件琵琶襟白色上衣,领袖襟摆镶滚花边,圆形衣摆,下身着黑色裙子;要么穿一件蓝色旗袍,里面着一长裤,袍下露出绣花的裤脚。而柳姐穿旗袍时从来不穿长裤,旗袍内只穿内裤和丝袜,开衩处很浅,露出白皙光洁的大腿。而且旗袍很短,只在膝盖以上,袍腰收缩,身材曲线毕显。柳姐的旗袍多为绣花绸缎面料,而且打腰褶、胸褶。因为窄小,柳姐需要吸气才能扣上纽扣。
更让莲子感到新鲜的是,柳姐乳房上裹着的那个东西。柳姐说,那东西叫“义乳”,是一个姐妹从海外捎来的,也只有上海、广州才能买到。戴上“义乳”,穿上旗袍,胸脯就显得更高更圆,女人味儿也更足了。难怪走在街上,总有男人的目光在柳姐的胸脯上扫来扫去。莲子看见柳姐高耸的胸,觉得很不好意思。
柳姐很大方,送给莲子一个,让莲子也戴上。莲子红了脸,只是抿嘴笑,不好意思戴。柳姐说,你个傻妹子,女人靠什么?自古到今,女人靠的就是这脸,这奶,这身子!
这话,让莲子的脸更红了。
柳姐长得细皮嫩肉,白白净净,性格却完全像个男人,大大咧咧,豪情仗义。与她那些经常来往的姐妹相比,柳姐更像一个“大哥”。柳姐那些姐妹一般都是午后才来,三三两两,来了坐一会儿,嗑嗑瓜子,说说闲话,笑闹一会儿,到了黄昏就各自散了。她们的穿着打扮都很讲究,而且都化了妆,好像商量好了似的,一个个眉毛都扯得细长细长的,脸上搽了厚厚的白粉,张嘴大笑时往下直掉末儿。
她们说笑时,莲子坐在一旁从不插嘴,只是听着。一个嘴唇血红、长腿细腰叫“汤姐”的见莲子不吭声,就打趣说,柳姐什么时候认了这么一个白脸干妹子,活脱脱一个人尖儿,你将来恐怕要享这妹子的福了。说得莲子涨红了脸。柳姐说,别拿我妹子开心,人家可是个好姑娘。
莲子知道她们是干什么营生的,但并不是很反感,或许是因为柳姐对她有恩。柳姐总是天黑出去,半夜才回来。回来了也不管莲子睡下没睡下,就朝阁楼上喊一嗓子,叫莲子陪她去吃夜宵。夜宵很简单,常常是一碗小面,一个煎蛋,一碟盐水蚕豆。有时柳姐到了第二天晌午才回来,很疲惫的样子,进门便钻进屋去睡觉,直到黄昏才起来,梳洗打扮一通,又提着小坤包出了门。有的晚上,柳姐也把客人带到家里来。这时莲子就知趣地待在上面,大气儿不敢出。楼下传来柳姐叫声的时候,莲子就感到很屈辱,好像是自己在无耻地叫喊。
柳姐不在的时候,莲子就独自出门,去凤凰客栈打听有无颜先生的消息。老板娘现在倒客气了许多,但是去的次数多了,也不耐烦,说姑娘你可真傻,他既然丢下你跑了,就不可能再回来,你就死了这条心吧。莲子还是给老板娘留了住址,说如果他回来了,一定让他去找她。
莲子想起柳姐的干爹是警察局长,想让柳姐给她干爹说说,帮她找找颜先生。柳姐一头雾水说,什么干爹,警察局长?莲子说,你那天在凤凰客栈,不是对老板娘说你干爹是警察局长吗?柳姐想起来了,哈哈大笑,说,我就那么一说,骗那老娘们儿的,你还当真了?这年头,不拉虎皮做大旗,谁都欺负你。
一天,莲子从外面回来,碰到柳姐正往外送客人。客人三十来岁,低矮身材,白白胖胖,戴着一副金丝眼镜。客人遇见莲子,停下脚步,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莲子,问柳姐,这是谁呀,怎么不给我介绍?
柳姐说,见到美人你就走不动路了,她是我妹子,你可别动歪心思。
客人说,都是朋友嘛,相互认识一下总可以吧?
柳姐就介绍说,这是黄少爷。
莲子向黄少爷问了声安,匆忙上了阁楼。
过了一会儿,柳姐上来了。刚一进门就骂:这个馋腥猫,闻到点味儿就不肯走。又问了莲子寻找颜先生的境况,知道还没有眉目,就劝道,你也别太死心眼儿了,男人没一个好东西!要我说,趁着自个儿年轻,找点儿事情做。女人嘛,就那么回事。想开了,也没什么。人一辈子也就几十年,怎么活不是个活?你长得这么水灵,要是愿意,很快就会火的……
莲子小脸通红,说,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好,可是我不想……
柳姐说,不想这样,那你还会做什么?
莲子说,我会唱戏,唱我们关中的阿宫腔,我可以唱戏去挣钱。
柳姐说,阿宫腔?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戏。你唱两句我听听。
莲子站起来,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。还没唱完,就被柳姐制止了,说这曲调听起来怪怪的,我们汉口人肯定听不惯,靠唱戏肯定挣不了钱。除了唱戏,你还会做什么?
莲子不好意思地说,我从小就唱戏,我只会唱戏。
柳姐叹息一声说,你先歇着,以后再说吧。转身下了阁楼。
柳姐没有再提这事,可是莲子心里不是滋味。自己住人家的,吃人家的,加上付给凤凰客栈老板娘的两块大洋,她已经花去柳姐不少钱了。柳姐的钱也来得不容易。她知道自己应该做点儿事情,但是要让她去做那种事,心里实在接受不了。想着自己沦落到了这一步,心里很是难过,就悄悄流一会儿泪,恨一会儿颜先生。
莲子想起颜先生是做丝绸生意的,就到外面的丝绸商铺去打听,一家一家挨个儿找,可是几乎找遍了汉口所有的丝绸商铺,也没有找到一个姓颜的丝绸商人。莲子知道他是不会回来了,他到底是不是姓“颜”也很难说。莲子万念俱灰。她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家。
柳姐和黄少爷坐在客厅里。
柳姐说,黄少爷已经等你半天了。
莲子知道柳姐的意思,更加伤心,跌跌撞撞爬上阁楼,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,伤心地哭了起来。一边哭,一边把颜先生恨过千遍,骂过千遍。哭过之后,走到楼梯口,冲楼下说:
柳姐,你让他上来吧。
柳姐仰脸看着莲子,小心地问,要不,改天?
莲子赌气地说,不,就今天!让他上来!
……
这是1927年的春天。当时,北伐战争取得了胜利,国民政府从广州迁到了武汉,武汉一时成了国民革命运动的中心。
有一天,汤姐突然跑了来,对柳姐说,我要去参加革命。
柳姐说,你有病呀,革命有什么好处?
汤姐说,革命能出人头地,你没看见大街上那些穿着军装的女人吗?多威风!
柳姐说,威风当然威风,可是革命能要你我这种人?
汤姐说,我们脸上又没刻字,我们不说,谁知道?再说了,革命不分男女、不分贵贱,管你是什么人,只要肯为革命献身就行。告诉你吧,现在机会来了,你们去不去?
柳姐问,什么机会?
汤姐说,武汉中央军校女生队正在招收学员,我明天准备去报名。要是被他们录取了,我就是一个女军官了,穿上笔挺的制服,好威风啊!你们要是愿意,明天跟我一起去报名。
见汤姐说得有鼻子有眼,柳姐心动了说,去就去,权当看热闹。
第二天,莲子跟着汤姐、柳姐和其他几个姐妹,东拐西拐找到中央军校。果然有许多人在报名,大多是年轻姑娘,排着队,等候身着军装的考官审查提问。
轮到她们时,已经是中午了。考官有些疲惫,打量了一眼站在前面的柳姐,问,你们是干什么的?柳姐支支吾吾说不出来,站在后面的汤姐说,革命不分贵贱,你不用管我们是干什么的,从今天开始,我们就要干革命。考官上下打量了汤姐一眼,又扫视了她们几个,然后鄙夷地撇撇嘴说,革命是不分贵贱,但革命还不至于宽容到要接收妓女……
她们被轰出了大门。
几天后,汤姐又跑来鼓动说,要去参加武汉妇女干部培训班。鉴于上一次的教训,柳姐不愿意去,莲子更不愿意去丢人现眼。可是架不住汤姐再三恳求,她们怀着一线希望还是去了。
结果,还是被人家轰了出来。
几个人灰心丧气地回到柳姐家。正好黄少爷来了,说,你们上军校女生队和干部培训班有什么用?你们也太土了!知道现在西方国家流行什么吗?裸体游行!如果你们敢组织一些姐妹,在武汉搞一次女子裸体游行,那才是最革命的呢。
柳姐问,什么是裸体游行?
黄少爷说,裸体游行都不懂,就是光着屁股游行!
柳姐说,呸!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!
黄少爷说,光屁股怎么啦?谁没有屁股?
柳姐骂了一句很难听的汉口土话,将手里一把正吃的瓜子摔在了黄少爷的脸上。其他几个女人咯咯笑了。
汤姐说,只要能革命,光屁股就光屁股!我们这些人还讲什么脸面!柳姐,你平时仗义豪爽,今天怎么变成缩头乌龟了?
柳姐说,谁是缩头乌龟?去就去,怕个鸟!
汤姐说,就是,怕个鸟!革命不要咱们,咱们自己革命!
几天后,正好是“三八”妇女节。汤姐和几个姐妹早早来到柳姐家,沐浴完毕,化了妆,有的甚至还修剪了体毛。然后,静静等待游行队伍从街口经过。莲子死活不去,柳姐也没有勉强,让她去街口守着,远远看见游行队伍过来,就跑回来喊她们。
莲子站在街口。街道上的人比平时多了许多,都在等候游行队伍,许多人手里拿着小彩旗。过了一会儿,远处传来了口号声,人流从街道那头涌了过来。莲子转身跑回去,朝屋里喊:
柳姐,来了!
柳姐她们听到喊声,赤身裸体地一起冲出屋门,冲出街口,加入游行的人流之中,跟着游行队伍振臂高呼:
打倒军阀!
打倒列强!
中国妇女解放万岁!
队伍里突然出现了几个光屁股的女人,一下子混乱起来……
那天晚上,黄少爷兴冲冲地跑来,一进门,就对柳姐说,这下你们可出名了!这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女人裸体游行,你们将被载入史册。没想到你们真敢去,你们的革命精神,都令我这个男人佩服!
第二天,汉口各大报纸都对裸女游行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,有些报纸上还登了她们裸体走在大街上的照片。武汉三镇顿时满城风雨,谣言四起,说中央军校的女生队带头裸体游行,国民政府实行共产共妻,等等。为了澄清谣言,几天后的一个早上,警察突然将汤姐、柳姐等几个参加裸体游行的女人抓了起来,用敞篷马车拉着游街示众。她们每个人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木牌,上面写着裸女游行首犯×××、从犯×××。街道两旁的人们有的高呼口号支持她们,更多的人则是打口哨、向她们扔果皮菜叶。这样的示众游街搞了三天后,柳姐她们被放了回来。
从此,柳姐便很少出门,即使夜里也很少出去。
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,黄少爷来了,问柳姐,怎么最近不露面?
柳姐生气地说,屁股都露了,还露什么面?
黄少爷扶了扶金丝边眼镜说,你们被游街示众是反革命势力在作怪,你还不知道,因为你们的游行,现在整个武汉掀起了一场革命风暴。今天我去了阅马场,许多女人在那里高喊妇女解放的口号。有的年轻女人撸起裤腿,光着脚丫,控诉缠足给她们带来的痛苦。还有个年轻女子高声演讲,说束胸是最不人道的,束胸是一条毒蛇。说男人不束胸,我们女人为什么要束胸?什么是真正的解放?说着,当众解开纽扣,脱掉上衣,用手托着自己丰满的奶子说,这就是真正的解放!围观的人群笑声、口哨声响成一片……
柳姐瞪了黄少爷一眼说,你真能编!
黄少爷说,我骗你干什么?不信,你明天上街去看看,武汉的女人已经被你们的裸体游行撩拨得发疯了。不过也有人说,这是有人操纵的假革命,是为了配合蒋介石将要进行的一场政变……
黄少爷自从上过莲子的阁楼后,就不再光顾柳姐的屋子了。每次来跟柳姐说笑一阵,就拿眼睛瞟莲子。柳姐全看在眼里,说别眉来眼去的了,想上去就上去吧。黄少爷得到恩准,径自往阁楼上走。莲子站在那里不动,拿眼睛看着柳姐,一副不高兴的样子。柳姐笑着说,去吧,去吧。莲子觉得柳姐的笑有了一种酸楚的成分。在柳姐一再催促下,莲子才一脸不乐意地上了阁楼。
有了第一次,就会有第二次,莲子已经无所谓了。每次,莲子都觉得是对颜先生的一次惩罚。除了黄少爷,莲子没让别的男人上过阁楼。这让黄少爷更加得意。黄少爷以前毕竟是柳姐的常客,莲子心里很不是滋味,觉得自己抢了柳姐的生意。柳姐表面上很豪爽,一副无所谓的样子,但莲子从她的眼神里已经看出了对黄少爷的怨恨。有时黄少爷前脚刚迈出门,柳姐便骂:男人呐,都是一帮薄情寡义的东西。
事毕,莲子对黄少爷说,以后你再不要上来了。
黄少爷边穿衣裳边问,为什么?
莲子冷了脸说,不为什么。
黄少爷说,我又不是不给钱,你别把自己当成了黄花闺女。
说着,将两块大洋扔在床上,看也不看莲子,转身走了。莲子抓起大洋,朝他的后背摔去,大声骂:你滚!滚!
婊子一个,装什么贞洁!黄少爷骂骂咧咧地走出了门。
柳姐上到阁楼,看见莲子趴在床上哭,说,刚才还好好的,这怎么了?
莲子“呜呜”地哭着说,男人没一个好东西!
柳姐坐在床边,抚摸着莲子的后背,说你也别伤心,管他们是不是东西,只要给钱就行。有了钱,我们姐妹就能过得快活。别想着哪个男人能真心疼我们,他们只是在我们身上找个乐子……
颜先生也是这样?一想到颜先生,莲子翻身爬起,从床下拖出颜先生的柳条箱,用力摔在门口。只听“当啷”一声,里面传出金属相撞的声音。箱子被摔开了,长衫和书散落一地。
柳姐说,里面好像有东西?
莲子说,什么破东西,看着就来气,我这就扔了它!
莲子将长衫和书胡乱塞进去,拎起箱子要从窗口扔出去。
柳姐赶忙拦住说,等等,里面好像真有东西,说不定是大洋。
说着,从莲子手里夺过箱子,蹲在地上翻看。箱子里除了两件长衫和三本书,什么也没有。她拿起空箱子,摇了摇,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,便蹲下来,仔细检查,结果在夹层里发现一个牛皮纸包。打开纸包,里面有一张纸和九块大洋。
柳姐兴奋地说,我听着有东西嘛,你非要扔。这男人还算有良心,给你留了点儿东西。她拿起那张纸说,呀,还给你留着话呢。我大字不识几个,你快看看,上面写了什么。
莲子接过一看,只见上面写着:
莲子:
如果三天后我还不回来,你就去铜锣巷三十六号找赵义先生。你在那里等我,我办完事就带你回襄樊老家成亲。如果我半月未归,你就不必等我了,赶紧回关中老家去。这辈子我们做不了夫妻,下辈子我一定娶你。其实我不是什么商人,我是革命党。去陕西关中也是为了联络革命党。土匪朱老三知道我是革命党才抓了我,想用我换取二十条“汉阳造”。以前没告诉你,是怕你担心。最近风声紧,再不告诉你,怕以后再也没了机会。别恨我。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。留下这点儿钱,你可交房费,余下的作为回关中的路费……
颜正堂
读着信,莲子早已泪流满面。她猛地站起来,疯了似的跑下阁楼。
柳姐在后面喊,莲子,莲子,你上哪儿去?
莲子早没了踪影。
莲子一路跑,一路哭。她在街上拦了一辆黄包车,哭着说,快,快,铜锣巷。那车夫见莲子这个样子,以为是报丧的,飞快地朝前跑去。
莲子找到铜锣巷三十六号,可是大门紧锁,门上贴着白色的上面盖了大红戳的封条。莲子拼命地拍打着铜门环,哭喊着,赵先生!赵先生!
隔壁门里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,向四周看了看,说,姑娘你别喊了,赵先生一个月前就被抓走了,说是革命党,在南郊外被砍了头。姑娘你快走吧,警察天天都来这里巡查呢。
一听这话,莲子身子一软,坐在了地上……
莲子在床上躺了七八天,柳姐端汤送水,日日伺候。柳姐见莲子身体逐渐好转,就劝她出去转转,透透空气。两人去逛商铺。柳姐说,女人不能亏待自己,该吃吃,该穿穿,等到人老珠黄,想吃吃不了,想穿穿不了,那可就太亏了。柳姐跟谁赌气似的,一气儿买了几身旗袍,莲子却没一点儿心思。两人逛了一会儿,莲子累了,想回去。柳姐说我们先吃点儿东西再回去。
她们就近找了一家鱼庄。刚要走进去,莲子看见墙上贴着一张政府的告示,上面还有几个人的照片,其中一个似乎很眼熟。她急忙走近去看,真是颜先生,照片下面写着:颜正堂。告示上说,那几个人都是革命党,已经在几日前正法,让亲属带着钱去校场领尸首。莲子眼前一黑,柳姐从后面扶住了她。
柳姐叫了辆黄包车,把莲子扶上车。莲子歪倒在柳姐的怀里,泪水哗哗地流,嘴里喃喃地说,我错怪了颜先生,他没有抛下我,我要去给他收尸……
回到家,莲子拿了自己所有的积蓄,就要往外走。柳姐说,我陪你去。莲子说,不用了柳姐,我去送送他,去给他收尸。柳姐说,他是革命党,你就不怕受连累?莲子说,我不管他是什么党,我只知道他是我男人。
莲子一个人走出了家门。
莲子找到郊外的校场,对看守尸首的警察说,我来给颜正堂收尸。
警察问,你是颜正堂什么人?
莲子说,我是他老婆。
你骗谁?他根本就没有结婚。警察呵斥道,你到底是他什么人?
莲子早已横下一条心,反问警察,那你说,我是他什么人?
警察上下打量了一下莲子说,我看你也是革命党。
莲子说,你说是,就是。我就是革命党。
警察笑了,说,我们就料到迟早会有同党来替他收尸,只是没想到会是你这么个瘦弱的女人。你很痛快,我会给你留下个全尸。
莲子掏出所有大洋,“哗啦”一声倒在警察面前的桌子上,对警察说,这些都给你,只求你买口棺材,把我俩葬在一起……(注:不得转载)
党益民,陕西富平人,诉讼法学研究生,武警西藏总队政治工作部主任。2次荣立二等功,11次荣立三等功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,六所高校客座教授。出版长篇小说《喧嚣荒塬》《一路格桑花》《石羊里的西夏》《父亲的雪山,母亲的河》《阿宫》《根据地》《雪祭》、长篇纪实文学《用胸膛行走西藏》《守望天山》等10余部文学著作。《一路格桑花》入选“青少年喜爱的百部图书”,被改编成20集电视连续剧,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;《喧嚣荒塬》获“中国作家”年度大奖和四川巴金文学院年度大奖;《守望天山》获“北京文学奖”“徐迟文学奖”,被改编成电影和歌剧;《石羊里的西夏》获陕西省第二届“柳青文学奖”;《用胸膛行走西藏》获全军文艺一等奖、国家第四届“鲁迅文学奖”,被翻译成英文、法文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;《阿宫》在内地和港台出版,其中《桃花刀》入选中国年度优秀短篇小说;《根据地》获陕西省“五个一工程奖”;《雪祭》入选“读者喜爱的50本图书”,荣获国家“五个一工程奖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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